都市 珍珠令[全本]-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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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令[全本]-8

  
第十章人去楼空



就在当天晚上,二更时分,由龙门拗通向西峰拗的山径上,出现了一行人马!这一行人,都骑着马匹,为数当在二十骑以上,最前面一匹马上是一个浓眉鹞目的高个子,年约五旬,穿着一袭天蓝长袍,看上去甚是冷傲。他身后是八个头包蓝布,身穿天蓝劲装,背负朴刀的剽悍大汉。接着是两匹骏马,是两位美姑娘,一个着紫色劲装,一个娇小玲珑,穿的是一身葱绿衫裙。这两骑后面,是一顶蓝软轿。轿后又是八匹马,马上是八个一式头包黑纱,身穿黑衣,背负长剑寻的女子,看她们的年龄,都在四十以上,腰挂革囊,左手都戴了鹿皮手套,一望而知是用毒的能手。这一行人马衔枚疾走,黑夜之中,除了杂沓蹄声,就像一条黑色长龙,听不到一点人声。他们刚出龙门场,走了半里来路,突听右首一片疏林中,传来一声断喝:“天造地设。”

当前一匹马上的蓝衫老者浓哼一声:“代天巡狩。”

只回答了四个字,但见林中人影晃动,转眼之间,就有十几名黑衣汉子飞快地在林前出现,列队肃立。一个领头的汉子朝蓝衫老者躬身施礼道:“属下郭子民不知天使莅临……”

蓝衫老者神情冷肃,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他马后八骑蓝中武士同时右手一扬,似乎向空中洒出了什么,黑夜之中,除了看到他们的手势,什么也没有看到。但在这刹那间,林前地上忽然飞溅起一阵细碎的蓝色火星,火星一闪即灭,十几名黑衣大汉,一声不哼,全倒了下去。蓝衫老者理也不埋,他只是朝后打了个手势之后,就依然领先朝前驰去。他身后八个蓝中武土,同样地只在马上扬了扬手,马不停蹄地紧随蓝衫老者驰了过去。一条黑色长龙沿着山脚蜿蜒行进,对林前十几名黑衣汉子,无声无息倒下去,浑似不见,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般。

从龙门拗到西峰拗,少说也有二十里路穆,这一段路上,接连遇上了七八处伏桩暗卡,但被当前马上的蓝衫老者一句「代天巡狩」镇慑住,纷纷现身行礼,也就这样悉数被八个蓝中武士一阵细碎的蓝色火星,一举歼灭,连尸体都迅快化去,不出半点声音,也不留丝毫痕。因此这一行人马,渐渐逼近西峰拗,一路之上刁斗不惊,惊讯全无。一刻工夫之后,他们已经到了西峰拗,远远望过去,但见山拗间,四面环山,呈现出一片平原。在北首一座高峰之下,矗立着一座黑压压的大庄院。在夜色之下,看不到一点灯火,也听不到庄院中有何动静。当前马上的蓝衫老者,目光凝注着那座大庄院,右手向空轻轻一举,这是示意后面的人停止之意,他后面八骑蓝中武土,立时带住缰绳,悄无声息地在林前停了下来。

这时身穿葱绿衫裙的美姑娘忽然催马上前,向蓝衫老者轻声问道:“巴总管,有什么情况吗?”

蓝衫老者微微摇头道:“没有,对方好像已经发现咱们了,庄中灯火全熄,看不到一点动静,分明已有准备。”

紫衣美姑娘也催马上来,披披小嘴,哼道:“已有准备,又能怎样?咱们本来就不打算偷袭,就和他们明着来好了。”

说话间,后面那乘天蓝软轿,也在林前停了下来,只听轿中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问道:“巴总管,前面怎么停下来了?”

蓝衫老者慌忙在马上欠身道:“回老夫人,庄子里没有一丝灯光,可能已有准备,属下觉得不宜躁进。”

紫衣姑娘抢着道:“娘,咱们原是要和他们挑明了来的,还等什么?”

软轿中响起苍老妇人的一声轻笑,说道:“这两个丫头,一路上,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到了地头,哪还忍耐得住?巴总管,你去投帖好了,要他们庄上的主儿出来见我。”

蓝衫老者躬身领命,突然一领缰绳,当先向前冲了出去,他身后八骑蓝巾武士也即踉在他马后,飞驰而出。九匹马同驰,响起了一阵急骤的蹄声,驰过草坪。到得大庄院前面,蓝衫老者一下勒住马头,他座下的马匹久经训练,立时停住不动。这一刹那,八名蓝中武士也同时停下马来,在蓝衫老者马后,一字排开。黑夜之中,这一阵急骤的马路声,响若奔雷,自可传出老远,杂沓蹄声到得庄院前面,又突然刹住,立时恢复了黑夜的宁静。当然,这一阵筛声,庄院里的人,定然早就听到了,但仍然丝毫不见动静。蓝衫老者双目寒芒飞射,冷嘿一声,左手一拾,说道:“上去一个,叩门。”

当下八名蓝中武土中,就有一个翻身下马,走上几步,举手擂着大门,高声叫道:“喂,里面有人么?”他奉命叩门,手上用劲,把铜环叩得擂鼓一般,又急又响。

过了半晌,只听一个苍老声音在里面问道:“什么人?深更半夜,门敲得这么响?”这人缓吞吞的拔了门闩,打开大门,走了出来,乃一个腰背弯曲、老态龙钟的老头,手中拿一盏风灯,举灯照了照。

灯光照到门前骑在马上的蓝衫老者和他身后一字排开的八骑劲装汉子,老头不由打了个哆嗦,惊慌失揩地道:“大……大爷,你……你们这是做什么……来的……老汉只……只是替人家看院子的……”他似乎把这些人当作了打家劫舍的强人。

蓝衫老者目注弯腰老头,冷冷嘿了一声道:“老儿,你去通报一声,就说四川唐老夫人前来拜会贵上。”原来那顶软轿中,正是四川唐老夫人,随来的还有唐文卿和方如苹姑娘,那蓝衫老者,则是唐门总管巴天义。

弯腰老头揉揉眼睛,摇头道:“大爷找错地方了,这里是咱们庄主的别墅,庄主一向住在城里,这里只是一所空庄子,除了老汉,再也没有人了。”

巴天义听得一呆,看对方弯腰驼背的样子,确像不会武功的人,当下问道:“你们庄主姓什么?”

弯腰老头道:“戚。”

巴天义又道:“叫什么名字?”

弯腰老头不耐道:“庄主名讳上承下昌,是在乡的员外郎,这样够了吧?”说完,也不待巴天义回答,转身走进去,砰然关起了大门,他敢情心头气愤,这一转身进去,脚下未免快了一些。

巴天义身为唐门总管,眼光何等犀利,虽然只是这么一点小节,如何瞒得过他?目中寒芒-闪,冷哼一声,沉喝道:“老儿且慢。”但那弯腰老头已关起了大门,再也没加理会。

就在此时,只见西首一条小径上,同时出现了六个一身黑衣、面蒙黑纱的人。六个黑衣蒙面人,身手居然个个极高。巴天义能够当上四川唐门的总管,这点眼光自然有的,他心头暗暗震惊,却也并不怠慢,右手向后一挥,身后八骑立即各自带转马头,散了开去,布成阵势。

这原是一瞬间的事,黑衣人现身之时,还在十余丈外,但巴天义刚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他已一下到了巴天义马前,为首一人问道:“尔是四川唐门的什么人?”

巴天义在马上抱拳拱手道:“在下巴天义,忝为唐门总管,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为首黑衣人冷笑道:“姓名早已不用了,所以记不得了。”

只听远处传来唐老夫人的声音说道:“巴总管,你请他们过来就是。”

巴天义在马上欠身道:“老夫人有请阁下。”

为首黑衣人目光如炬,扫了八匹马上的蓝巾武士一眼,看他们散了开去之后,仍各按方位,列成八卦阵式。他方铜色的脸上,飞过一丝不屑之色,咧嘴敞笑一声道:“这点阵式,岂能困得住在下?”

巴天义道:“阁下既然不把区区阵式瞧在眼里,那就请吧。”

为首黑衣人道:“去就去,在下倒要瞧瞧你们能把我怎样?”说完,果然大踏步朝前走来。
他一举步,身后五个蒙面黑衣人也相继跟了过来,巴天义脸上微微一笑,带转马头,紧随在六人身后,策马徐行。那列成阵势的八骑蓝巾武士,在这一瞬之间,忽然一低而起,手抱天蓝化血刀,直立马匹之上。他们坐下八匹骏马,久经训练,不需有人指挥,阵式不乱,跟着黑衣六人,相距数丈,远远移动,依然把他们围在中间。这时本来排列在天蓝软轿两侧的八个黑中包头。身穿黑衣的女子,也跟着一带马缰,在轿前散开,她们和八个蓝中武土一般,同样各按方位,在三丈方圆内列成了八卦阵式,严阵以待。同样是八卦阵式,所不同的,这八个女子排列的阵式较小,是在里面一圈,八个蓝巾武士列的阵势较大,围在外面,是为外围。如以形式来说,这是双重的「八卦阵」。六个蒙面黑衣人,相随跟进,先后进入了「八卦阵」内圈。

就在此时,那顶天蓝软轿忽然抬了起来,轿左、轿右两匹马上,是两位美姑娘唐文卿和方如苹,这一下,六个黑衣人,就像进入了夹弄之中。人家都骑在马上,只有他们六个人没骑马,这一被围在中间,所有马上的人,自然都要比他们高过半个人以上,就在这一瞬间,六个黑衣蒙面人,突然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轿帘启处,响起唐老夫人的声音,说道:“巴总管,速喂他们解药,要留活口。”一面朝八个黑衣女子吩咐道:“你们开路,不论遇上什么人,不用多说,都给我毒翻了。”

巴天义早已指挥八名蓝中武士,把黑衣蒙面人拿下。八名黑衣女子一顿缰绳,八匹马当先,朝大庄院飞一般冲去。唐文卿和方如苹紧随软轿左右,驰过草坪,赶到大庄院前。天蓝软轿停下来了,八名黑衣女于早已跃下马匹,在阶前分两排站定,唐文卿、方如苹也一跃下马,两名随轿的使女,打起轿帘。

唐老夫人手拄金漆凤头杖,跨出软轿,凤头杖一指,道:“破门,咱们用不着再和他们客气了。”她这一声令下,只见为首一名女子,左手扬处从她掌心中飞出一点黑影,直向包着铜皮的大门上投去,但听「轰」然一声巨响,火光一闪,烟硝弥漫中,两扇大门立被炸开。方如苹看得奇怪,道:“文卿姐姐,这是什么暗器,竟有这般大的威力?”

唐文卿道:“我也不知道。”

唐老夫人含笑道:“这是火神罗渲的霹雳子,昔年他中了人家毒药暗器,幸好遇上少卿的爹,救了他性命,他送了咱们八颗霹雳子,不想今天倒用上了。”说到这里,挥挥手道:“走,咱们进去。”

八个黑衣女子早已撤出蓝汪汪的阔剑,分作两行,矫捷地冲人大门,两名使女点起灯笼前导,唐老夫人手拄金漆凤头杖,率同唐少卿兄妹、方如苹三人迈步而入。刚到二门,只见方才那个弯腰老头一手掌灯,气急败坏地迎了出来,口中大声嚷道:“你们这些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为首黑女子沉叱道:“滚开。”随着话声,左手朝前挥去。

那弯腰老头走路都颤巍巍的,一副龙钟老态,但当他一眼看到为首黑衣人挥来的左手,戴着鹿皮手套,不禁脸色骤变,身形迅快地侧闪开去。这一闪,他露出了马脚,他不但会武,而且身手极高。但他闪出七八尺之后,立即一个筋斗,再也爬不起来。四川唐门这一次是破釜沉舟而来,他们使出了唐家历代相传,百年来从来在江湖上使用过的「唐门无形散」,这是唐门最厉害的毒药了。撒出之后,遇风即化,无色无味,无影无形,一丈之内,只要闻到少许,立即中毒昏迷,一盏热茶功夫,如果没有解药,就会毒发身死。

进入二门,里面是一个大天井,超过天井,迎面就是大厅,那弯腰老头说的倒不像是假话,诺大一座庄院,此刻依然黑况沉的不见半点人影,果然是一座空宅!方如苹一手仗剑,一手紧握着袖珍连弩,闯进大厅。唐文卿也不落后,和方姑娘并肩而入。唐老夫人在两个使女提灯前导下,缓缓走上大厅,拢拢眉,说道,“你们这两个野丫头,把这里看作八公山吴氏别业的大厅了,一点也不小心,往里就闯,要是人家有什么埋伏,你们退都来不及。”

方如苹咭的笑道:“干娘,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厅上真要有贼人埋伏,我早就把他们解决了。”

正说之间,只见总管巴天义急匆匆奔人大厅,向唐老夫人拱拱手道:“启禀老夫人,咱们擒住的六个人,刚弄醒,全都服毒自裁了,他们口中都含有毒药。”

唐老夫人点点头,朝巴天义和八名黑衣女子吩咐道:“你们分头给我搜索,遇上贼党,尽管先下手,如有发现,立即以哨声传警联络,快去。”

巴天义躬身道:“属下遵命。”他因八名黑衣女子原是守卫内宅的人,不属他管辖,当下向八女拱拱手道:“咱们分左右两路,包抄搜索,兄弟这一路进去,韩姑娘一路可从右首进去,咱们在后院会合。”

韩姑娘,就是八个黑衣女子为首的一个,闻言点点头道:“巴总管说得极是,咱们就这么办。”当下两拨人迅快地往后宅而去。唐丈卿待这两拨人走后,悄悄地向方如苹使了个眼色,然后又偷偷向她娘呶呶嘴。

方如苹暗暗点了头,走近唐老夫人跟前,说追:“干娘,我和文卿姐姐也出去看看。”

唐老夫人道:“你们两个丫头,少给我玩花样,咱们明着来,占据了他们大厅,对方却隐而不见,到现在还不见一点动静。人家能把这许多成名人物擒来,决非无能之辈,也未必会怕了咱们。如今咱们是在明里,人家是在暗里,你们莫要乱出主意,多惹麻烦。”

话音甫落,突听站在门口阶上的一人朗喝一声道:“什么人?”

唐文卿一拉方如苹的手,说道:“妹子,我们快出去瞧瞧。”两位姑娘翩然掠出厅去。

只听门外传来一声:“阿弥陀佛。”同时从大门外走进三个身着灰色僧袍、手按禅杖的老僧,大步而入。方如苹眼快,一下子便认出人中间那那个瘦小枯干的老僧,正是那晚在龙门拗石崖上见过的少林文殊院主持灵山大师,心头暗喜,忙道:“他们是少林寺的高僧。”紧随在三个老僧身后的是一长列灰袖芒鞋的少林僧侣,一个个手持禅杖,腰悬戒刀,缓步而入。

灵山大师看到方如苹,立即合掌逍:“阿弥陀佛,女施主已经在此,想必唐老夫人已来了。”

唐文卿道:“晚辈唐文卿,家母就在厅上,诸位大师请。”

灵山大师合掌道:“原来是唐家小姐,贫袖灵山,忝主少林文殊院。”接着介绍他左首一个身躯高大的老僧,乃是罗汉堂主持普山,右首的老僧是达摩院主持镇山大师。唐老夫人听说少林寺也有人赶来,早已迎了出来,唐文卿又替母亲引见了三位高僧。

唐老夫人连说幸会,脸上规出一片慈和的笑容,说道:“老身正嫌人手单薄,孤军深入,难得三位大师赶来,总算有了后援。”

正说话之间,忽见门外又走进一个身穿青缎大褂,扎脚褂,腰间插着一只竹节烟管的瘦小老头,他身后紧随着三个青衣劲装汉子。青褂老者朝灵山大师拱手说道:“小弟在庄外四周详细察看,只见这座庄院依山而起,一进高过一进,最后一道围墙,足有五丈来高,似乎显得待别,而且在墙外,数丈远近,都是荆棘密林,无法超过,除此之外,别无可疑之处,也不见一处暗桩。”

灵山大师点点头逍:“老衲那晚明明亲眼目睹那个自称「天使」的女子率同黑衣蒙面人,进入此庄……”话声一顿,接着说道:“敖师弟,来,来,你先见过这位四川唐门的唐老夫人。”旋又向唐老夫人说道:“这是贫袖师弟敖叔寒,江湖上人称多臂猿的便是。”

唐老夫人含笑道:“老身久闻敖大侠的大名,今晚幸会。”

敖叔寒连忙抱拳道:“不敢,兄弟已有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动了。”

罗汉堂主持普山大师道:“老夫人一路行来,进入此庄,不知可曾通上拦截?”

唐老夫人笑道:“拦截倒是没有,从龙门坳至此,路上确实遇到几次对方的暗桩,盘问咱们来历,都由寒门已总管料理了。但到达此地之后,忽然出现六个蒙面人,声言要见老身,已被老身拿下,但未及问口供,都已服毒自裁。”突听一阵脚步声传了进来,总管巴天义跨人大厅,看到灵山大师等人,不觉微微一怔。

唐老夫人造:“巴总管,搜索结果如何?宅中没有人么?”

巴天义脚下一停,欠身道:“启禀老夫人,此宅前后共有四进,属下和韩姑分两路搜索,发现到处积尘蛛丝,确已久无人住。”

唐老夫人还未开口。灵山大师长眉微皱,接口道:“这个不可能吧?三天前老袖由龙门拗暗中尾随那个自称「天使」的女子乘轿进入此宅,他们的巢穴,定然在这座庄院之中……”

话声末落,突然耳边响起一缕细如蚊纳的声音喝道:“小和尚,接住了。”「嘶」一缕劲急凤声,已经射到脑后。灵山大师不由吃了一惊,急忙一偏头,伸手向空抓去,接是接住了,但一股大力,震得他脚下浮动,再也站不住桩,身不由己地向前冲了两步。这是有人以「千里传音」说话,除了灵山大师,别人自然无法听到。连那一缕劲风也决速如电,又是从他们身后射来,就是站在他边上的普山、镇三两位大师都没发觉,所有在场的人,只见到灵山大师忽然偏过头,伸手往后抓去,接着一个人就脚下踉跄,向前冲了两步。

普山、镇山同时大吃一惊,急急问道:“师兄哪里不对了?”

这原是电光石火间事,灵山大师早已稳住身子,发觉手掌中接到的只是绿豆大一个纸团,心头更是震骇不已,要知灵山大师乃是少林寺有数高手,一身功力,已臻上乘,此人投掷过来的,仅仅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纸团,居然震得他往前冲出两步之多!此人功力之高,简直骇人听闻。灵山大师今年已是七十开外的人,在少林寺是长老的地位,这人居然叫他「小和尚」。但他究竟是佛门高憎,心念微动,立即想到此人可能是一位前辈高人,掷给自己的这个纸团必有启示。一念及此,来不及回答两个师弟,肃然转过身去,神色恭敬,双手合十,躬身向空行了一礼。普山、镇山大师眼看师兄举动离奇,但又不好追问。灵山大师合掌行礼之后,才暗自从掌心取下纸团,摊了开来,那是只有指头宽的纸条,上面用木炭写着一行小字:“四进佛堂,推开佛龛。”

灵山大师目光一瞥,心中暗暗点头,一面回身向巴天义打了个问讯道:“巴总管方才曾说这座宅院共有四进,不知第四进是否有一座佛堂?”

巴天义道:“不错,第四进堂屋之中,确有一座佛堂。”

灵山大师微微一笑道:“那就是了,「珍珠令」这帮人的巢穴入口,可能就在佛堂之中了。”

敖叔寒惊异地道:“师兄如何知道的?”灵山大师把手中纸条,传递给大家看了,一面把方才有人投掷纸团的经过,低声说了出来。当然,他不会说有人叫他「小和尚」的。

唐老夫人道:“既然有高人暗中指示,事不宜迟,咱们快进去瞧瞧。”

灵山大师道:“咱们这里,也得派人留守,敖师弟,你和郑杰三人留在厅上吧。”唐老夫人也吩咐总管巴天义率领八名蓝中武土,留在厅上。当下由韩姑等八名黑衣女子领路。唐老夫人亲率唐文卿、方如苹,灵山大师也率同两位师弟普山、镇山及十个僧侣一路朝后进而来。

这第四进院落,已是最后一进,四周种着参天方柏,进入这座院落,就使人有阴森萧瑟之感。一行人穿过青草丛生的天井,跨上石阶,迎面一间宽大的堂屋,当中果然有着一座神龛,供的是观音大士神像。人名黑衣女子当先走人,分向左右站定,唐老夫人和灵山大师等人相继走人。罗汉堂主持普山走在最后,摆了摆手,示意十八名护法弟子在院落中列阵戒备。灵山大师走上几步,朝观音大士神像合掌行礼,然后缓缓退下。镇山大师早已跨上两步,举手朝神龛推去,哪知推了一阵,神龛依然纹风不动。

唐文卿道:“娘,暗门一定在神龛后面,既然推不开,咱们不会用霹虏子,把它炸开来么?”

唐老夫人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这种机关消息,不懂开启之法,是打不开的,即使打开了,只伯也会有什么厉害埋伏,倒不如把它摧毁了的好。”说到这里,就抬头道:“三位老师父请后退几步,韩姑,你把它毁了就是。”

于是,大家一起退出数丈之外。韩姑躬身领命,从身边皮囊中取出一颗核桃大的铁九,扬手向神龛中投去。但见火光一闪,登时一声轰然巨震,一座高大神龛和观音大士神像,立被炸成粉碎。灵山大师双手合十,连念「阿弥陀佛」不止。龛后,果然露出两扇铁门,墙脚处已被炸开了一个大洞,但铁门依然完好,并末震塌,韩姑娘不待吩咐,扬手又是一颗「霹雳子」直向铁门上掷去,又是一声轰然巨响,两扇铁门也立被炸开,望进去黑黝黝的,似是一条甬道。

唐老夫人一挥手道:“你们往里搜。”

八名黑衣女子由韩姑为首,分作两行,举步向南道中走去。唐老夫人率同少卿、文卿、方如苹三人,和灵山大师、镇山大师鱼贯而入。普山大师走在最后,他要八名僧侣,留在堂屋中,守住人口,然后率同十名憎侣,随后跟入。这条甬道不过十丈来远就到了尽头,当前一墙石壁,挡住去路,韩姑脚下一停,抖手又是一颗「霹雳子」向前掷去。轰然巨震之后,尘灰弥漫,几乎使人无法睁目,当前那堵石壁已被炸开一个大窟窿。八个黑衣女子因有蒙面黑纱,护住头脑,已经相继从壁窟窿中飞跃而入。唐老夫人、灵山大师等人,也一起越过窟窿,到了里面,里面似是一座大花园,朦胧夜色之下,但见树影参差,不少亭台楼阁,掩映其间。再看立身之处,是在一座画栋雕梁、金碧辉煌的楼宇之前,迎面有着十几级宽阔的石阶,自己等人就是从石阶中间炸破的窟窿中走出来的。这时,四周暗影中,已经出现了数十个手持兵刃的黑衣大汉,远远地把自己等人包围起来。

方如苹娇哼一声道:“好啊,原来他们都躲在这里,总算给我们找到了。”接着又道:“干娘,这些人还想包围我们呢,让我们给他们一个厉害……”

唐老夫人蔼然笑道:“二丫头,他们用不着你去收拾了。”话声甫落,突见四周出现的那些黑衣大汉,忽然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只不过眨眼工夫,这数十个人,已经全数摔倒地上,这些人,自然全是中了「唐门无形散」,连哼都没哼出声,就倒了下去,再也没动一动。灵山大师看得晗暗攒眉,唐门毒药,果然歹毒无比,口中不由低宣了两声佛号。就在此时,石阶上厅门启处,两个青衣小鬓,手挑宫灯,缓步走出,在阶上左右分立。接着一阵环佩丁冬,一个头挽宫鬓,一身玄色衣裙的少妇,一手扶着小鬓肩头,缓步走出。只见她柳眉斜挑,杏眼流波,一张吹弹得破的瓜子脸,配着玉管似的鼻梁,红菱般的小口,楚腰一握,莲步生香,好一个妖娆动人的天生尤物。

那玄衣少妇在阶上现身,眼波流转,桃花般的脸上,飞过一丝惊讶神色,檀口轻启,娇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备夜破墙而入,究是做什么来的?”


灵山大师双掌合十,朝阶上行了一礼,说道:“女施主请了,贫袖灵山,忝主少林寺丈殊院,今天是与师弟达摩院主持镇山,罗汉堂主持普山,找寻失踪数月的药王殿主持乐山师兄来的……”

玄衣少妇,冷冷一笑道:“原来老师父是少林寺的高僧,听说少林寺是名门正派,怎么你们寺里和尚失了踪,却找到咱们庄上来了?老师父一定是认为咱们绝尘山庄窝藏了和尚,才冕夜破壁而入,也明明是看绝尘山庄庄主外出,只有我这个妇道人家住在后花园,好欺负了。老师父率众恃强而来,到底想对我怎么?持械夜入良家,非好即盗,你们是要搜、要劫?还是要把贱妾掳上少林寺去?”她声音娇柔,词锋也着实犀利。灵山大师究是有道高僧,平日又很少在江湖上走动,一时竟被她问得答不上话去。

唐老夫人冷冷一哼,喝道:“姑娘少逞口舌之利,你是什么人,还当咱们不知道么?”

玄衣少妇眼波一转,落到唐老夫人身上,讶然道:“这位老婆婆也是少林寺的人么?”

唐老夫人嘿然道:“老身是四川唐门来的。”

玄衣少妇故作不解地道:“四川唐门?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来没听人说过。”

唐老夫人微笑道:“姑娘有没有听说过并不重要,老身只告诉你一句话,你们用「珍珠令」为记,掳了乐山大师,岭南温家堡温老庄主,龙眠山庄祝老庄主和拙夫等人。现在老身和少林高僧已经找到了这儿,老身劝你还是把所有劫来的人,一起释放出来的好,否则莫怪老身手段毒辣。”

而与此同时,在方如苹的耳边突闻轻如蚊蚋的声音道:“你是方如苹姑娘么,如果是的话就点一下头,我叫楚玉莹,人称玄衣罗刹。乐山大师他们都已经经过凌君毅解毒,恢复了武功,我已经悄悄派人去通知他们了,还有少林金鼎金开泰等人,被关在地牢,也己经被解毒了,你们自不难找到。凌君毅现已混入「百花帮」追查「珍珠令」,你们尽管放心,元凶戚承昌和「迷魂仙子」都不在庄上,你们别多费力气了。”

方如苹惊异地望向玄衣少妇,她向方如苹点点头,方如苹心中有数。玄衣少妇格格笑道:“老婆婆,今晚你们占尽了上风,我一个人孤掌难鸣,还有什么伎俩?不过你们最好莫要忘了,乐山大师和唐老庄主等人还在我手里,你们逼急了,也莫怪我玄衣罗刹心狠手辣。”

唐老夫人心头暗凛,沉哼道:“你敢?”

玄衣罗刹格格笑道:“我有什么不敢?”

就在此际,忽见四道黑影,划空而来,泻落阶前。那是一僧三俗,当前一个是面颊狭长的灰袖老僧,手待念珠,年在六旬以上。第二个是方面大耳,浓眉凤目的蓝袍老人,年在五旬以上。第三个是身穿棕色缎袍的微胖老人,个子不高,脸皮白净,颠下留下一把苍髯。第四个身穿青袍,貌相温文,年约四十四五,但却生成两道浓眉,黑须飘胸。这四人正是绝尘山庄「请」来的「贵宾」,乐山大师、唐天纵、温一峰和祝文华。

灵山、镇山、普山三位大师,一眼瞧到乐山大师,立即趋前几步,合掌躬身齐道:“师兄脱困出来了?”

乐山大师合掌还礼,口中低宣一声佛号,说直:“愚兄和三位老庄主就住在园中,闻讯赶来,唉,此中经过,说来话长……”

这时唐老夫人也瞧到了老伴,惊喜交集地道:“老头子,你没事吧?”唐文卿跟着上来,垂手叫了声「爹」。

唐天纵拂髯笑道:“还好,总算凌老弟来了之后,替大家解去了散功之毒。”

方如苹早已一下抢到祝文华面前,叫道:“你真是舅舅?”

祝文华道:“如苹,我就是你舅舅。”

方如苹眨动双目,问道:“那么凌大哥呢?”

祝文华道:“舅舅误中玄衣妖女暗算,被囚禁在一处地室之中,今晚凌老弟把我救出地室,他已经走了。舅舅醒来之时,已经在宾馆兰苑之中,不曾见到凌老弟。”

只听唐老夫人忽然「咦」了一声,道:“妖女逃走了,大家快追。”

原来玄衣罗刹趁大家说话之时,带着三名使女,悄然退人厅去。大家听到唐老夫人的喝声,回头看去,果然不见了玄衣罗刹的踪影。温一峰没和人叙话,身影一晃,当先抢上石阶,但扑到大厅门前,忽然脚下一停,站住了身子。此时,乐山大师和三个师弟,以及唐天纵、唐老夫人、祝文华等人,也都赶了上来。

方如苹突然叫道:“别追了。”众人不明所以,全停下来往着她。方如苹快步走到唐老夫人的身边,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

唐老夫人点点头道:“咱们不用追了,现在救人要紧,咱们得赶紧找到地牢。”

于是由少林寺十名僧侣,点着火把,大厅上登时灯火通明,唐天纵浓眉一掀,大声道:“大家快些搜查所有房屋。”挥手一掌,劈开了左首厢房木门。

但大家分头搜索的结果,「绝尘山庄」,五楹楼宇,都不见有人,不但玄衣罗刹没了影子,就连平日伺候的丫鬟使女也一个不见了。巍峨高楼,人去楼空,顿成一座空宅。祝文华仔细打量了一阵,走到厅后屏风后面,伸手在壁间连接了两按,只听一阵轧轧轻震,地板缓缓下沉,露出一个圆形人口,一道石级往下延伸。

乐山大师目光环视,说道:“咱们既然发现这条地道,自该下去看看,只是这座花园之中,还有不少房屋,也得逐一搜索一下。尤其方才老袖等四人出来之时,曾遇上几个拦截的人,全被咱们制住,因为时间仓猝,只把他们放倒林边,就匆匆赶来。这里正主是一个叫戚承昌的人,和一个叫做「迷魂仙子」,也就是迷昏祝施主的「代天巡守」,据说外出末归。除了玄衣罗刹,还有戚承昌的义子田中璧,此人今晚一直不曾露面。目前咱们人手不少,老衲之意,似可分为三拨,两拨搜索全园,一拨由地道追踪,就算找不到正主,擒住几个贼党,至少也可以问出一点「珍珠令」这帮人的头绪来,不知诸位对老擅越之言以为如何?”

唐天纵、温一峰、祝文华都表赞同,当下便把所有人手分为三拨。第一拨:祝文华、温一峰和普山大师率同四名少林憎侣,并由韩姑和另一个黑衣女子随行,以防对方施毒,进入地道搜索。第二拨:乐山、灵山、镇山三大师,串同六名少林僧侣,两名唐门黑衣侍女,由「绝尘山庄」向东,搜索「撷古斋」、「贵宾区」。第三拨:由唐天纵夫妇率同文卿、方如苹、四名黑衣侍女,由「绝尘山庄」向西,搜索「看剑阁」、「晚香阁」「天启堂」至假山南首,和第二拨会合。分配停当,三拨人马,立时采取行动,分头进行搜索。

半个时辰之后,由祝文华、温一峰,普山大师为首的第一拨人马,又由屏后地窟人口回到厅上,不多一会,第二拨,第三拨也相继回来了。果然很快就找到了囚人石室,救出了少林俗家掌门人金鼎金开泰师徒,岭南温家老二温一峡,南湘萧家的老庄主剑环双绝萧凤岗父子,大家劫后重逢,见了面,自有一番叙说。而除此以外,竟连一点影子也没有看到。偌大一座花园,多少亭台楼阁,俱已人去楼空,成了一座空园。等大家会齐之后,仍由「绝尘山庄」,前面被炸毁的石级窟窿中鱼贯而出,回到前面大厅。

方如苹心悬凌君毅的安危,心头闷闷不乐,一个人缓步跨出廊前,仰首望着当空皓月,低低地道:“凌大哥,你现在在哪里呢?”

只听身后响起唐文卿的一声娇笑,说道:“如苹妹子,我知道你在想谁了。”

方如苹脸上一红,轻啐道:“你才想他呢。”

唐文卿问道:“你刚才跟娘说了些什么?”

方如苹悄悄地告诉了她,玄衣罗刹说的话,唐文卿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楚姐姐暗中帮忙,妹子,你听说过「百花帮」么?”

方如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咱们一块去问娘。”两女一起向大厅走去。

第十一章酒肉和尚



安庆府东大街的南北和,是城里首屈一指的大酒楼。酒好、莱好、地点好,门面也气派,价钱最公道,但最难得的还是大师傅的手艺。一般酒菜馆,好像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一向都以地方菜相号召,譬如有的是京津馆,有的是四川馆,有的是浙江馆,还有山西馆、湘菜馆、粤菜馆等等,地方不同,口味各殊,你是什么地方人,就会上什么地方的馆子。但南北和不同,他们的第一特色,就是南北口味,应有尽有,只要你叫得出什么地方的名菜,他们一定做得出来。因此,不论什么人,到了安庆,就得上南北和,南北和的生意,也愈来愈兴隆,五开间的门面,门庭若市。

这时正当午牌时光,南北和面前,来了一匹洁白如雪的骏马,那马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雪鬃霜蹄,配上银鞍、银蹬,更显得那马点尘不染,神骏非凡!马上是一个青衫相公,看上去不过十六八岁,生得面如傅粉,目若秋水,唇红齿白,俊美绝伦!你别看他是个文弱书生,束腰带上,去悬挂着一柄镶嵌精致的长剑,别有一股翩翩英气。青衫相公才一下马,便有店里小厮迎着上来,躬身招呼道:“相公请上楼雅座,牲口交给小的就好了。”

青衫相公一手递过缰绳,旋即转身朝里走去。这时正当晌午,楼上五座大厅,食客盈座,差不多已有九成光景。楼梯口一名伙计瞧到青衫相公,慌忙躬身道:“相公可是一位?请到这边来。”说着走到前面引路,把青杉相公领到靠窗口的一张空桌上落座,然后倒了一盅茶送上。

青衫相公点过酒莱,那伙计便自退下。青衫相公目光转动,眼看全堂食客都是些商贾行旅,乱哄哄的十分喧哗,他似乎感到有些心烦,轻轻攒了下眉,就别过头去,独自浏览街景。不久伙计送上菜肴,青衫相公慢慢吃了起来,吃了好久,才心满意足的结帐下楼。慢慢行来,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僻静的小巷,突听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娃儿,别走了,我老人家有话和你说。”

青衫相公大吃一惊,听得一怔,回头看去,哪有什么人影?心下不禁大奇,举目四顾,四周根本没有什么人,若说自己耳朵有毛病,方才明明有人说话,决不会听错。正自惊异不置,只听那声音又道:“喂,娃儿发什么愣?”

这回,青衫相公听得清清楚楚,这人在他身后说话。迅快转过身去,依然看不列人影,一时不禁大凛,这人明明在自己身后说话,怎会看不到他。心头忽然起了一丝寒意,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声音在耳边道:“我就是我。”

青衫相公道:“你难道没有姓名?”

那声音笑道:“你说对了,我老人家确是没有姓名。”祝靖在他说话之时,突然以最快迅速的身法,一下旋过身去,但依然没见到人的影子。

只听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说道:“你不用回头,就是转上几圈,也看不到我老人家的。”

青衫相公道:“你是鬼?”他说出「鬼」字,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颤。

只听那声音低笑道:“光天化日,哪会有鬼?我老人家是活菩萨,你信不信?”

青衫相公扭扭头道:“我才不相信呢?”

那声音笑道:“不信也好,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青衫相公道:“祝靖。”

那声音道:“我想要你帮我办件事情,你可愿意?当然,我也不能让你白干。我老人家穷归穷,出手可不寒酸,来娃儿,时间不多,我老人家还有事去,要传你两手,记住了,这叫「抓狗式」……”

祝靖声音人耳,突觉一股大力,从身后传来,自己左手竟不由自主地缓缓举起,五指一张即屈,朝前扣去,然后轻轻往下一顿,拍腕松手。手法十分简单,什么人都可一学就会。祝靖暗暗惊异,他从身后传入自己左手的这股力道,居然能像自己指挥自己的手一般,伸缩自如,这份功力,简直不可思议。心念转动之际,只听苍老声音又道:“还有一记,叫做「打狗式」……”话声甫落,祝靖但觉自己左手,忽然朝身后挥去,这一记也十分简单。

祝靖想到自己家传剑法中,有一招「寒梅迎春」,右手长剑剑尖斜指,划起一个小圈,左手剑诀就是向后斜挥。老人家这记「打狗式」,就和向后斜挥的剑诀差不多,这比方才那一招「抓狗式」,还要简单得多。这位老人家一身武功,可说已臻化境,他方才还说他穷归穷,拿出来的见面礼可不寒酸,但他教自己的这两招庄稼把式,祝靖几乎要笑出声来。这种招式,只能打打普通野狗,如若遇上自己庄上的虎契,你手一伸,不被咬断才怪!

只闻苍老声音哼,道:“小娃儿,你可是觉得我老人家教你的手法太简单了,不够奇奥,对不对?不信,回去跟你老子试试,我老人家可以保证,连你老子都得摔上一个大筋斗。”这话祝靖自然不信,心想:“你当我爹是谁?”

苍老声音又道:“我老人家也懒得和你解释,你自己慢慢琢磨,自会须悟,莫要小看了这两记打狗招式,练纯熟了,一世不受人欺。好了,我走了,赶得回来,咱们今晚就在南北和楼上见。”这回,他是真的走了,没有再作声。

祝靖听他把两招简单招式说得如此神妙,心中虽有些不信,但因这位老人家的武功,实在太高了,又使他不得不信。这就依照方才左手徐徐举起的动作,演练了一遍,因为这招「抓狗式」手法很简单,自然一学就会。再练第二招「打狗式」,左手往后轻轻一挥,自然也悉中规中矩,丝毫不难。他试过这两记招式之后,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何以这位老人家却说得如此郑重!听他口气,好像这两记招式练熟了就天下无敌一般!不,这位老人家游戏风尘,但他决不会骗自己,莫非这两招简单招式之中,隐藏着高深武学不成?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把「抓狗式」、「打狗式」,重新练了-遍。说也奇怪,你觉得它简单,再简单也不过,这回慢慢地一琢磨,竟然觉得并不简单了,但他所能体会的,也只是有此感觉而已,要问他如何不简单,却又说不出来。当然,有这点感觉,已经够了!祝靖不是呆头鹅,他已从这点不简单的感觉,坚信自己想的不错,这两记简单招式之中,果然隐藏着高深武学,一时仰首向天,欣喜欲狂。

祝靖原无一定去处,只因那位隐形老人说过:“赶得回来,咱们今晚就在南北和见。”因此,他决定留下来,晚上可以见到这位神秘莫测的高人。这时看看时间,差不多只是申牌时光,回到南北和,取了马匹,就在东大街上,找了一家叫做高升栈的客店,准备先落下脚来。

门口一名伙计接过马匹,另一名伙计连连哈腰,说着道:“相公请进。”

祝靖跨进店堂,脚下一停,说道:“我不喜吵闹,可有清静些的房间?”

那店伙连声应道:“有,有,小店后边,最是清静不过,相公请随小的来。”说着,领着祝靖往里走去。这是最后一进院落,庭前放着十几盆花卉,果然十分清幽。店伙打开右首一间客房的门,陪笑道:“相公请看,这间房又清静、又宽敞,后院没有闲杂人等进来,最适合像相公这样的读书人居住了。”

祝靖举目看去,房间果然相当宽敞,后窗外,是一片菜畦,打开窗户,清风徐来,这就点点头,表示满意。客店伙计都是势利眼,巴结着打来洗脸水,又沏了一壶香茗送上,才行退去。祝靖随手关上房门,洗了把脸,眼看天色还早,就在房中练习那位隐形老人传给自己的两招手法一一「抓狗式」和「打狗式」这回,他完全相信这两招手法名称虽然俚俗,其中却隐藏着高深武学,因此,练习之时,专心一志,十分认真,同时动作也施展得相当缓慢。哪知练了半天,这两记招式,明明隐含玄机,但你越把它看得深奥无比,却又平淡无奇,毫无玄奥可言。这样又反复练习了一阵,终于给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这两记招式,你不可把它看得太深奥,因为看得太深奥了,就会运气行功,练得十分缓慢,这样一来,就失之呆板,毫无变化可言。但如果你把它看得大简单了,同样失之草率,里面隐藏着的变化,就使不出来。总之,这两记招式,必须出乎自然,灵活使用,才能恰到好处。他有了这一发现,心头暗暗高兴,道:“自己钻了半天牛角尖,其实还是这么简单。”

这时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下来,店伙掌上了灯,一面伺候着道:“相公晚餐上街去吃,还是要小的去吩咐厨下,替你老准备几式可口酒菜?”

祝靖道:“不用了,我已和朋友约好。”店伙连声应是,退了出去。

祝靖佩上七星剑,翩然出门。这时大街上,已是万家灯火,行人络绎,比白天还要热闹。祝靖生得脸如傅粉,唇若涂朱,加上一双水样清莹的眼睛,俊美己极,只是个子瘦小了一些,但穿着三寸高的粉底靴,看上去一样身长玉立。一时把走在大街上的姑娘们,一个个看得着了迷,眼波流盼,眉目传情,心头暗自询问着:“这是谁家的少年郎君?”」

祝靖自然并不知道,他走到南北和,径自登上二楼。跑堂的眼光有多尖,一下就认出祝靖中午来过,连忙迎上一步,含笑招呼道:“相公来得正好,还有一个这靠窗的雅座。”说完领着祝靖走到靠窗的一张座位,陪笑道:“这里面临大街,相公一面喝酒,一面可以划览夜景,咱们城里的姑娘,白天不敢出门,都是晚上约着同伴,出来逛街。相公这座位,正好看到姑娘们花枝招展的从大街上经过。”他因祝靖是熟客,才显得特别巴结。祝靖年少脸嫩,被他说得脸上微红,点了酒菜,就一手托着茶蛊,别过头去,欣赏街景。这里正当十字街口,两边商店,灯火辉煌,行人熙攘往来,还不时有一二辆马车叮当过市。一阵阵弦管清唱,因风传来,当真比白天热闹得多。

就在他打量之际,无意中发现对街一家绸缎店的门口,站立着一个黑衣人,正在仰首朝自己看来!不,他也许是闲眺,自己不也是看到他了么?心中想着,不觉移开目光,朝别处看去。突然,他心头一动,迅快忖道:“不对!这人脸如黄蜡,又穿着一身黑衣,一定不是什么好路数。”一念及此,急急再回头看去,那黑衣人却已走得不知去向。

这时正当夜市最繁盛的时候,酒楼上的食客愈来愈多,五间大厅,坐了个满堂。人一多,就乱哄哄的嘈杂起来,猜拳喝令,和跑堂的尖声吆喝,响成一片!跑堂送上酒菜,一面陪笑道:“实在对不起,今晚客人多,教相公久等了。”说着,替祝靖斟了一杯酒。

祝靖道:“不要紧。”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敢情他不会喝酒,在喝酒的时候,微微攒了一下眉。

跑堂的陪笑道:“相公读书人,好说话,这些客人,莱上慢了,就会拍桌子……”

正说着之间,忽听楼下响起一个破竹似的声音,大声唱道:“穷和尚,和尚穷。没单挂,没庙住。不烧香,不打钟。赤脚走十方,破钠挂西风。为修五脏庙,行脚酒肆中。遇上有缘人,酒肉来斋供。”

猜拳的两人,看得又气又怒,左首一个喝道:“和尚,你这是什么意思?”

穷和尚笑嘻嘻地道:“两位施主为了一杯酒,争得面红耳赤,穷和尚是出家之人,与人为善,替二位施主把酒喝了,不就没事了么?”口中说着,随手在盘中抓起三四片卤牛肉,往嘴中塞去。

右首一个怒声道:“你怎么可以用手抓菜?”

穷和尚笑道:“喝了酒,不吃些菜压一压,很快就会醉。施主布施几片牛肉,让穷和尚带它上西天佛国去走一遭,正是莫大善举,福德无量。”说完,已经走了开去。

右首食客气愤地道:“真是酒肉和尚,岂有此理。”

穷和尚嘻嘻直笑,又高声吟了起来;“肉要红烧酒要醇,流连酒肉在风尘。芒鞋破袖住人笑,不是龙华会上人。”他那破竹似的喉咙,怪声怪气,却自以为韵味十足,洋洋自得。一边走,一边又东张西望,朝这桌看看,朝那桌望望,一直走到祝靖的桌子边上,忽然脚下一停,笑嘻嘻他说道:“还是这里清静些。”他朝祝靖合掌一礼道:“阿弥陀怫,小施主一个人坐在这里,看来和我佛有缘。穷和尚这顿斋,总算是有着落了。”也不待祝靖答话,拉开板凳,就在对面坐了下来。

祝靖眼看这穷和尚虽然疯疯颠颠,但他口中唱的道情和刚才那首诗,不但深含禅理,也称得上是好诗,他家学渊博,平日除了学武,也兼及诗文,因此对穷和尚不觉肃然起敬,拱拱手道:“大师父只管请坐。”

穷和尚嘻嘻直笑,点头道:“小施主深具慧根,果然和我佛有缘,穷和尚说不得只好叨扰了。”话声一落,拍着台子,放开破竹喉咙,大声叫道:“堂倌……堂倌……”

跑堂的赶忙跑了过来,皱着眉头,说道:“和尚,你嚷什么?”

穷和尚倒挂八字眉一挑,两眼一瞪,看了跑堂的一眼,道:“堂倌,你是酒楼上专门伺候客人的,对不对?穷和尚上得起酒楼,就是客人,这和尚两字,也是你叫的么?”

跑堂的道:“那么要我叫你什么?”

穷和尚道:“你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跑堂的道:“酒楼里,喝酒吃荤,从没出家人上来过,我怎会知道?”

穷和尚道:“好,就算你不知道,那就由穷和尚教你吧,遇到和尚不能叫和尚,要叫大师爹爹。像我穷和尚这样,年纪老的,就得叫一声大师爷爷。”

跑堂的道:“我只听人家叫大师父,老师父,哪有叫大师爹爹,大师爷爷的?”

穷和尚大笑道:“原来你知道,哈哈,大师父和大师爹爹又有什么不同?难道你父亲,不是你爹爹么?”

跑堂的不耐烦道:“好了,好了,你要吃什么?”

穷和尚道:“你不叫我大师爹爹,我佛如来一生气,就会罚你跌一跤。”

跑堂的道:“我跑了十几年的堂,从没跌跤过,你还是点菜吧,只是咱们这里不备素菜。”

穷和尚道:“好,好,穷和尚从不念经,自然也不用茹素了。”

跑堂的道:“那你就点吧。”

他就是不肯叫他大师父,穷和尚道:“你听着,先来卤牛肉一大盘,鸭翅膀一盘,花雕二斤,再要厨下做一个鸡丝火腿鱼翅羹,炒虾仁,红烧蹄花,再加清炖香肉汤一大碗。”他一个人居然点了这许多菜。

跑堂的道:“小店不卖香肉。”

穷和尚道:“穷和尚知道你们这里不卖香肉,你不会到对面弄堂口去给我买一碗来?”

跑堂的道:“好吧。”转身就走。

穷和尚喊道:“卤牛肉、鸭翅膀。花雕二斤先来。”

跑堂的没有作声,到柜上打了个转,又空着手走了过来,但他还没有走到穷和尚面前,突然脚下一绊,身子往前一冲,砰的一声,摔在楼板上。这下摔了个狗吃屎,差幸他空着双手,没端酒菜,但也摔得不轻。他满脸通红,爬了起来,一手摩着膝盖,一跷一跷地走了过来。穷和尚大笑道:“阿弥陀佛,穷和尚不是说过,你不叫我大师爷爷,我佛如来会生气的,如今果然应验了。”接着「咦」了一声,问道:“我要你卤牛肉、鸭翅膀、花雕先来,你怎么没送来?”祝靖听得心中不禁一动,但自己就坐在穷和尚对面,根本没看见穷和尚有何举动。

跑堂的有些气愤,冷笑道:“你叫的菜,一共要二两七钱三分银子。”

穷和尚两眼一翻,气道:“你当穷和尚吃不起?”

跑堂的大声道:“咱们这里,白吃白喝的人,每天看得大多了,你一个人,要了这许多菜,分明是存心……”

穷和尚听得大怒,霍地站起,一把抓住了跑堂的后领,尖声道:“存心什么?你说我穷和尚存心讹吃来的,是不是?告诉你,穷和尚人虽穷,如果没找到有缘人,就不会坐下来点菜。你不问问清楚,就狗眼看人低,若是在我穷和尚年轻的时候,就这样把你从楼窗口摔到大街上去。”他口中说着,一手已把跑堂的像抓小鸡般提了起来,手一伸,就提着他向槛外伸去。

这下直吓得跑堂的大声呼救,叫道:“大师爷爷饶命,小的有限不识泰山,你……你老千万松手不得。”

全堂吃客眼看穷和尚一手提着跑堂的伸出窗槛外去,全都吃了一惊。穷和尚听得嘻嘻一笑,把手缩了回来,往楼板上一放,说道:“你早叫我一声大师爷爷,不就没事了么?”接着伸手朝祝靖一指:“你问问这位小施主,穷和尚这一顿酒,是不是他请的客?”跑堂的吓得灵魂出窍,放到地上,双脚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祝靖忙道:“这位大师父说的不错,他要什么,只管送来,酒帐全算在我的帐上。”跑堂的哪敢再说,诺诺连声,退了下去。

穷和尚嘻嘻一声,叫道:“喂,别忘了卤牛肉、鸭翅膀、花雕二斤先来。”

这回,酒帐有了着落,跑堂的也吃了苦头,哪里还敢怠慢。一会工夫,就端着一盘卤牛肉,一盘鸭翅膀,两个一斤装的锡壶,一起送上来,一面给穷和尚面前摆好杯筷。穷和尚早已等不及,一把抓过酒壶,凑着嘴咕嘟喝了一阵,用他又脏又破的袍袖,抹抹嘴角,笑道,“痛快,喝得痛快,唔,小施主不要客气,来,来。”口中说着来,也不用筷子,伸手往盘中抓起几片牛肉,往嘴里塞去。

祝靖看他一副几穷凶极恶的吃相,暗暗攒了下眉头,说道:“大师父请,在下酒量有限,已经差不多了。”

穷和尚抓着一只翅膀,一阵乱啃,说道:“小施主是读书相公,斯文得简直跟小姑娘一般,像我穷和尚酒肉不忌,却时常三月不知肉味,今晚饱餐一顿,就可以饿上三个月,哪有什么差不多的?”一手又抓了几片牛肉,刚刚塞入口中,右手又抓起酒壶咕咕直灌。他一张嘴,又是酒,又是肉,几乎忙得喘不过气来。祝靖听穷和尚说他像小姑娘一样,不禁脸上一红,没去理他。好在穷和尚忙着吃喝,也没工夫和祝靖说话。这时正是酒楼上生意最好的时候,全堂爆满,猜拳赐令,响成一片。

祝靖不住地举目四顾,他要等的那位神秘老人一直没来,却来了这位一股馋相的穷和尚,吃相馋,还不要紧,最讨厌的是他说话带骨头,疯疯癫癫,没有分寸。只见跑堂的双手捧着一个大海碗,三脚两步走了过来,说道:“大师父,香肉来了。”他这一走近,不由看得一呆,一大盘卤牛肉、一盘鸭翅膀、两壶花雕,只这一阵工夫,已经一扫而空。

穷和尚一听香肉来了,赶忙伸手去接,-边嘻嘻笑道:“跑堂的,快给我添酒,再来两斤,吃香肉不可没有酒,快快……”接过海碗,也没往桌上放,凑着嘴就喝。这碗香肉汤,热气腾腾,谁都看得出滚烫无比,穷和尚端着就喝,好像越喝越有滋味,连汤带肉,往口里直吞。等跑堂的送上酒来,一大海碗滚烫的香肉汤,已经进了穷和尚的肚里。

跑堂的放下酒壶,穷和尚也正好放下海碗,就抓起一把酒壶,对着嘴灌。跑堂的回身就走,接着端来了一盘炒虾仁,一盘红烧蹄花,放到桌上,正待退下。穷和尚招招手,叫道:“堂倌,慢点。”

跑堂的可不敢再得罪他,问道:“大师父有什么事?”

穷和尚笑道:“添酒。”

跑堂的讶异地道:“小的方才已经给你老添来了。”

穷和尚笑道:“你添来的酒,都已经流进我穷和尚的肚里去了,你再送两斤来。”

他喝酒比喝水还快,转眼工夫,就喝下了四斤花雕,他一边说话,也没和祝靖客气,双手端起一盘炒虾仁,用筷子一阵乱拨,像风扫落叶,唏哩呼噜连吞带咽送下肚去。放下空盘,又把一大盘红烧蹄花移到面前,正好跑堂的又送上两壶酒来,穷和尚连忙仰手去接,一面说道:“快拿来。”接过酒壶,又直着脖子就喝。

他好像永远吃不饱一般,眨眼工夫,又把一壶酒喝完,掳掳袖子,拿起竹筷,开始狼吞虎咽地吃着红烧蹄花。这是他自己说的:「肉要红烧酒要醇」。红烧肉自然最合胃口了。邻居几张桌上的食客,都被穷和尚的惊人食量,看得目瞪口呆,大家几乎忘了吃喝,只是看他一人表演。

祝靖等了许久,那位神秘老人一直没来,先前,他还认为这穷和尚出口成章,一定是一位游戏风尘的诗僧,自己闲着没事,可以和他谈谈诗文。哪知穷和尚只顾吃喝,忙个不停,而且吃相之馋,俗不可耐,愈看愈觉俚鄙,索性转过头去,凭栏看着街上景色,心中大是不耐。这要换在平时,他早已起身走了。如今一来那位老人家对他有传艺之恩,二来,他也渴望见见那位神秘的隐身老人,因此只好耐若性子干等。一大盘红烧蹄花,转眼盘底翻天,穷和尚敢情觉得太油腻了些,舌头咂咂嘴唇,打饱嗝,伸手抓起酒壶,又喝了两口。跑堂的又端着一个大圆盘的鸡丝火腿鱼翅羹送来。

穷和尚放下酒壶,伸了个懒腰,摸摸肚皮,笑道:“看来差不多了。”

跑堂的心中暗道:“你早该差不多了。”但口中却连应了两声「是」,陪笑道:“大师父可是吃不下了。”

穷和尚眯着眼睛,傻笑道:“我自己点的菜,我总得把它吃下去。再说,难得有人请我大吃大喝,光是这盘鱼翅,就得化一两二钱银子,不吃岂不可惜?”敢情他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眯着眼睛,连说话都有些不大清楚了,跑堂的看他望着自己傻笑,心头有些发毛,不敢和他咯索,正待退走。

穷和尚道:“堂倌,再给洒家来两斤花雕。”

跑堂的吃惊道:“你老还要添酒?”

穷和尚手里拿着酒壶,说道:“这里已经不到半斤了,没有酒,这盘鱼翅羹如何送得下去?”

跑堂的这一阵子,上菜添酒。差不多只伺候他一个人,闻言连连点头道:“好,好,小的给你添酒去。”

穷和尚道:“慢点,你别以为穷和尚喝醉了,酒里可以兑水,告诉你,只要掺上一滴水,和尚都吃得出来。”

跑堂的道:“大师父放心,小店规规矩短做生意,酒里哪会掺水?”

穷和尚挥挥手道:“去,去,不掺就好,还不快去把酒拿来?”

跑堂的果然又送来了两壶酒,前后已是八斤。穷和尚打着酒嗝,端过大圆盘,又低下头去,大吃大嚼起来,这回吃相更难看,不大工夫,已把一大盘鱼翅吃了个精光。然后又伸手取过酒壶,把两斤花雕一起灌了下去。才醉眼迷糊,酒气醺醺地站起身子,双手拍着他那如瓢大腹,哈哈大笑道:“今天你吃得痛决了啊?这得归功于这位小施主和我佛有缘,布施斋供,功德无量,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朝祝靖行了个礼,踉跄着朝外走去。

但他只走了三步,忽然又回过身来,醉态可掬地朝祝靖嘻嘻一笑,说道:“小施主也不用再等了,你等的人,今晚不会来了。”

祝靖听得大奇道:“大师如何知道的?”

穷和尚大笑道:“你知道的,穷和尚自然知道。你不知道的,穷和尚也知道。穷和尚不知道的,还有谁会知道?”随着话声,已经摇摇晃晃地扶着楼梯下楼。

祝靖看着他疯疯癫癫,摇摇晃晃下楼而去,急急站起,招呼堂倌,问道:“一共多少银子?”

跑堂敢情早就算好了帐,立即笑道:“回相公,一共是四两三钱三……”

祝靖没待他说完,随手取了一锭五两重的银子,往柜上一放,说着:“多的不用找了。”说完,快步追下楼去。他和穷和尚前后不过转个念头的时光,但等他追出酒楼门口,哪里还有穷和尚的影子?

这时夜市虽没有华灯初上时那么热闹,但行人往来,还是不少,若不知他往南往北,就无从追起。再说,他要是存心不让自己知道,你就是追在他背后,也休想追得上他。祝靖站在酒楼门口,望着大街上往来的行人,怔怔地出了会神,就举步朝街尾走去。回转高升栈,走到幽静的后进,已完全像住家一人除了西首厢房还有一点灯火透出之外,其余几个房间,都己熄灯就寝,听不到一点人声。月光照在阶前,明澈如水,显得分外清幽。

祝靖走到长廊尽头,举手推开房门,突然,他脚下停住了!因为他发现已经有人先在房中,一个人静静坐在窗下一张椅子上。房中虽没点灯,但窗外明亮的月光映照之下,房中并不太暗,这一刹间,祝靖已看清楚这人一身黑衣,脸如黄蜡,赫然正是酒楼上看到站在对街绸布店门口朝自己偷看的那个黑衣人。祝靖心头暗暗哼了一声:“此人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黑衣人目光一抬,看他推开房门之后,只是站着不动,不觉微微一笑道:“你站在门口、可是不敢进来么?”

祝靖冷笑道:“我还当自己走错了房间呢。”

黑衣人缓缓站起身来,说道:“你没走错。”

祝靖举步走入,目光直注对方,哼道:“那是朋友走错了房间了。”

黑衣人道:“我也没有走错。”

祝靖道:“此话怎说?”

黑衣人道:“因为我在等你。”

祝靖道:“你等我有什么事?”

黑衣人眨动眼睛,深深地注视着他说道:“我要和你谈谈。”

祝靖道:“你要和我谈什么?”

黑衣人一笑道:“你好像怀疑我来意不善吧?”

他这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这和他那张冷酷的蜡黄的脸孔,太不相称了。这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若是生在女子口中,这女子必定会是个绝色佳人,只可惜这副细致洁白的牙齿,竟生在冷酷蜡黄的男人脸上,那真是生错了地方。但祝靖并没注意到他生硬的笑容,也忽视了他笑的时候那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只是冷冷说道:“就算你来意不善,又能怎样?”

黑衣人显然没有恶意,他又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说道:“这是你的房间,我来找你,至少是你的客人,瞧你这般模样,岂是待客之道?”

祝靖似已感到不耐,双眉微攒道:“你有话就请说吧。”

黑衣人道:“我想你对我这副装束,应该不陌生吧?”

祝靖道:“不,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装束。”

黑衣人惊异道:“你是不是有两个朋友去了北峡山?”

祝靖道:“在下没有这样的朋友啊。”

黑衣人惊异地道:“那么我是弄错人了?”

祝靖道:“看来是这样了。”

黑衣人举手一把摘下包在头上的黑布,但见一堆乌云似的秀发,立时披散下来。祝靖惊异地道:“你是女子。”

黑衣人展齿一笑,又从脸上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这下由蜡黄而冷漠的面子,登时变成了少女娇美的粉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娇羞不胜,欲言又止。祝靖望着她,惊异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少女脉脉含情地道:“我叫黑玫瑰。实不相瞒,我原是百花帮的人,被派在黑龙会,目前我任务已了,就要回去了。”她不待祝靖问话,接着又说道:“本来以为是相公两个朋友,前去北峡山,已被黑龙会知道,黑龙会用飞鸽传递消息,一日千里,他们只怕还末赶到北峡之前,早就张网以待。没想到弄错了人,打扰相公,实在是不好意思。”

她在说话之时,迅快地挽起秀发,包上黑巾,倏地站起身来,接着说道:“好了,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也该走了,相公玉体珍重。”话声一落,莲步轻盈朝处走去。但她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这一瞬工夫,她已经覆上了蜡黄面具,只有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含着无限情意,望了祝靖一眼,转身疾奔而去。

祝靖看得暗暗好笑,心想:“这小娘儿大概对我动了情了。”

黑玫瑰飞身上屋,出了客栈,就飞身落地,一路朝南奔行。刚到三宫殿附近,就见前面不远处,似有两个黑幢幢的人影,口左一右站在路旁。要是没有月色,黑夜里不走到近前,绝难发现前面有人,但今晚正是月半,也就是朔望,月色大佳,那两幢黛影,既不是树,自然是人了,黑玫瑰为人何等机警,一见前面有人,伺立路旁,敌友不分,她哪肯自己送上去?脚下立时停了下来。她方一停步,却发现对方两个人影,已经缓缓移动,朝自己逼来。黑玫瑰依然站着没动,但她右手已暗暗握住了剑柄。这紧原是一瞬间的事,那两个人影已如鬼魅般到了自己面前。黑玫瑰这下看清楚了,这两个人一色黑布劲装,一个脸如黄蜡,另一个脸如死灰,黑沉沉的,看上去有些阴森。黑玫瑰一眼就认出站在前面的那个黄蜡脸,正是和自己同来的黄字二十七号。此时忽然见他和灰脸人同时在这里出现,不觉暗暗一惊,慌忙躬身一礼,说道:“属下黄字二十八号,见过巡主。”原来那灰脸人叫做巡主,巡主敢情是黑龙会的职称。

灰脸人阴侧侧道:“二十八号,你知罪么?”

黑玫瑰心头一震,但她脸上戴着面具,自然丝毫不动声色,只是惶恐地躬躬身道:“属下不知犯了什么罪?”

灰脸人冷冷一哼道:“大胆丫头,在我面前还想抵赖么?”

黑玫瑰道:“巡主明鉴,属下真的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触犯了会中的哪一条规章?”

灰脸人沉哼道:“你真的不知道么?好,二十六号,你告诉她。”

黄蜡脸汉子应了声「是」,冷漠地笑了笑道:“属下此次临行之时,奉有郝堂主密令,认为二十八号颇有可疑之处,要属下随时注意你的行动……”

黑玫瑰道:“我又不是郝堂主的手下,他如何会知道我可疑不可疑?”

黄蜡脸汉子道:“你是水堂主手下,郝堂主这道密令,自然是受水堂主委托的了。”接着说道:“九号服毒自裁之后,我故意说要跟踪两个小子下去,其实咱们在金神墩有人,根本用不着我跟踪,我那么做,只是为了看看二十八号的行动,有无违纪之处……”

黑玫瑰冷笑道:“我哪里违纪了?”

黄蜡脸汉子阴笑道:“令晚你去高升客栈作什么的?”

黑玫瑰冷冷说道:“我看那人有些可疑,想去睬踩他的盘子,这有什么不对?”

灰脸人道:“你不必再辩了,放下兵刃,随我去见水堂主。”

黑玫瑰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右手紧握剑柄,说道:“既然巡主不信属下之言,我自己会去面见水堂主的。”

灰脸人一双死灰色的眼睛,注视着黑玫瑰,徐徐说道:“二十八号,你敢抗命么?”说着话,从怀中取出一条黑色细链,链子上还有一个精制小巧的铁锁,当的一声,往地上一掷,喝道:“你自己戴上吧。”

黑玫瑰眼看对方取出刑具,心知分辩无用,不由得后退两步,冷笑道:“巡主硬要入人于罪,咱们回堂去说好了。”话声一落,转身欲走。

灰脸人大喝一声道:“大胆贱婢,你想逃么?”

黄蜡险汉子不待吩咐,刷的一声,窜身而出,拦住了黑玫瑰的主路。黑玫瑰眼看事已至此,说不的只好硬闯了,心念一动,口中轻哼道:“你要和我动手?”手字出口,紧接着叱道:“让开。”左手一抬,短剑出鞘,一记「春城飞花」,幻起一片剑花,朝黄蜡脸汉子当胸卷去。她这下抢先发动,剑光飞洒,辛辣无匹。

黄蜡脸汉子没料到她竟敢当着巡主面前,抢先动手,一时不敢硬接,足尖一点,飞退数尺。同时掣出长剑,咳目喝道:“贱婢,你真敢动手。”剑尖一颤,直向黑玫瑰扑来。黑玫瑰不待对方欺近;娇叱一声,剑发如风,接连刺出八剑。这八剑,剑势连绵,剑剑俱是杀着,数尺方圆内,尽是错落剑花。

黄蜡脸汉子一着失去先机,除了封架,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心头大是骇异,一面招架,一面大声说道:“巡主,你看这贱婢使出来的,是什么剑法?”口中喊着,人已被逼得连退了四五步之多。黑玫瑰志在脱身,下手自然绝不留情,接连几剑,把黄蜡脸汉子逼退,哪还停留?双足一点,乘势掠出去一丈来远。但就在她第二次纵身掠起之际,突然身躯一颤,砰的一声跌坐地上。

只听灰脸人一阵嘿嘿冷笑,举步走了过来,阴侧恻说道:“贱婢,凭你这点能耐,逃得出鄢某手下么?快说,你是什么人派到会里卧底来的?”一手从黄蜡脸汉子手中接过长剑,剑尖振动,连拍了黑玫瑰身上六七处穴道。黑玫瑰身落人手,索性闭上眼睛,一语不发。

灰脸人冷哼一声道:“鄢某面前,你想装死,那是自讨苦吃了。”手中长剑忽然倒了过来,用剑柄朝向黑玫瑰胸口敲落,这下敲得不重,但手法显然和一般点穴不同。只见黑玫瑰身躯一颤,口中同时闷哼出声。

黄蜡脸汉子诧异地望望灰脸人,说道:“这贱婢倔强得很,让属下给她个厉害……”

灰脸人微一摆手,阴侧侧笑道:“不用你动手,不出一盏茶功夫,本座不怕她不招。”黄蜡脸汉子将信将疑,不敢多问。

“唔。”灰脸人一手托着下巴,「唔」了一声,续道:“你去把她的面具揭下来,她已经不能算是本会的人了,不能再戴本会面具,本座先把她的罩子收回来再说。”黄蜡脸汉子躬身领命,走上前去,伸手从黑玫瑰脸上揭下了面具。这一揭下面具,他发现黑玫瑰一张轮廓俏丽的粉靥,此刻已是一片苍白,额上绽出一粒粒的汗珠,心中暗暗惊奇,慌忙把面具双手呈上。

灰脸人把面具揣入怀中,神情平静地在路旁一块大石上缓缓坐了下来。这一阵功夫,黑玫瑰脸上的汗珠儿,已经愈来愈密,像黄豆般绽出,不住地从脸额上滚下。同时她整个身躯也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颤抖,满口银牙,咬得格格作响,显然她是正在以最大的忍耐和一种撕心挫骨的剧烈痛苦挣扎。没有呻吟,更没吭半声气。只是咬紧牙关,默默的忍受。她身份既已暴露,就横上心认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这一瞬间,竟然被折磨得狞厉如鬼。黄蜡脸汉子目光投注在黑玫瑰的脸上,心头也不禁暗暗凛骇:“不知鄢巡主使的是什么手法?竟有这般厉害。”

灰脸人静静坐在一侧,简直是铁打心肠,他好像看了黑玫瑰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感到十分满意,阴森一笑,缓缓站起身子,又倒握着剑尖,用剑柄在黑玫瑰左乳下部位轻轻点了一下。这下敢情是解除手法,只见黑玫瑰坐着的人,突然机伶伶一颤,就软软地瘫痪下去,委顿于地。灰脸人翻着一对死灰眼睛,嘿然道:“二十八号,你尝到滋味了吧?告诉你,这不过是本座先教你试试一点样品,好的还在后头,本座倒要瞧瞧你究竟有多大的耐力。”

黑玫瑰嘶声道:“你杀了我吧。”

灰脸人阴笑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不招出什么人派你卧底来的?本座不会让你死。”

黑玫瑰又缓缓闭上了眼睛,没再作声。灰脸人哼道:“本座不相信你是铜浇铁打的身子,你再不说,那就别怪本座心狠手辣。”

三个指头拈着剑尖,又缓缓地朝黑玫瑰胸下点去。就在此时,突听右侧一棵大樟树后面,有人娇哼一声:“住手。”这声娇喝,声音又清又脆,一听就知道是个女子,而且还是年轻女子!灰脸人伸出去的剑柄,果然停住了,他那双死灰眼睛,转向朗喝声来处望去。

大樟树,足有数人合抱,覆盖如伞,这时从树后出现了两个苗条人影。前面一个约莫十八九岁,身空一件藕丝衫,玄色长裙,一张清丽绝俗的粉脸,在月光下,更显出她美得不带人间烟火气。稍后一个是青衣少女,额前覆着刘海,胸垂两条乌黑有光的长辫,看去是个使女,却也同样生得秀美伶俐。灰脸人看清来人只是两个小姑娘,不觉阴森一笑道:“看来你们是一伙的了,那就正好,自己送上门来,免得本座多费时间了。”

藕丝衫姑娘柳眉一挑,叱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只是路过这里,看不惯你用恶毒的手法,对付一个已无抵抗能力的始娘。”

灰脸人翻着死灰色的眼睛,阴恻恻地笑道:“就凭你们两个小丫头,看不惯又待怎样?大爷偏要你看。”手中倒持剑柄,随着话声,又缓缓朝黑玫瑰胸前点去。

青衣少女一手叉腰,怒叱道:“好个贼子,在我家小姐面前,你还敢撒野。”

灰脸人道:“大爷有何不敢。”

藕丝衫姑娘一双清澈如水的凤目中,隐含薄怒,清哼一声道:“你只要再碰她一下,我就废了你一条右臂……”

灰脸人大笑道:“小丫头,大爷要是随便给人唬住,那也不叫天狗星了,你瞧着吧。”他点出的剑柄,去势极缓,这时已快要点上黑玫瑰胸上了。

藕丝衫姑娘纤手就在此时忽然抬起,叱道:“你真要我出手?”

灰脸人右手剑柄,眼看就要点上,突然间,他感到不对,伸出去的一条右臂,竟然一阵麻木,再也递不出去。心头方自一惊,握着剑尖的五指一松,手中长剑「当啷」一声,跌落地上。黄蜡脸汉子同样吃了一惊,低声问道:“巡主,你怎么了?”

灰脸人骇然失色,低喝一声:“走。”一顿双脚,身形掠起,电射而去。黄蜡脸汉子一见巡主负伤而逃,哪里还敢停留,紧随着灰脸人身后,飞掠而去。眨眼工夫,两条人影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青衣少女哈的笑道:“没用的东西,一下就吓跑了。”

藕丝衫姑娘正容道:“你别小看了他们,这两人身手极高,我只是趁他不备,才能得手,若是真的动起手来,我们只怕不是人家对手呢。”接着说道:“我们快过去瞧瞧,这位姑娘不知伤得重不重?”莲步轻移,走到黑玫瑰身边,俯身问道:“这位姑娘不知伤在哪里。是不是被他们制住了穴道?”

黑玫瑰委顿在地,睁着双目,有气无力地道:“多蒙小姐赐救,只是我……我不行了。”她眼睛眨动之际,忍不住滚落两颗晶莹泪珠。

藕丝衫姑娘轻轻唉了一声,道:“你究竟伤在哪里,快告诉我。”

黑玫瑰微微摇头道:“小姐不可动我,我是中了那厮的歹毒暗器……”

藕丝衫姑娘道:“你中了毒药暗器,不要紧,我身边带有解毒灵丹,也许可以解你身中之毒。”

黑玫瑰凄然道:“没用,我中的毒药暗器,毒性剧烈无比,天下无药可解,我没有毒发身死,只是天狗星为了逼问口供,截住我身上六处经脉,剧毒被暂时闭住了而已……”说到这里,她望望藕丝衫姑娘,说道:“小姐仗义相救,我有一件事奉托,不知小姐能否赐助?”
藕丝衫姑娘问道:“你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只要我办得到,自当尽力。”

黑玫瑰感激地道:“我先谢了。”

藕丝衫姑娘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说道:“你说吧,到底什么事?”黑玫瑰凄然道:“我贴身处有一个小革囊,这东西不能落入黑龙会人的手里,因此我只有奉托小姐了………”

藕丝衫姑娘问道:“这革囊一定很重要了,不知你要我给你送到哪里去?”

黑玫瑰道:“革囊并不重要,也不用送到哪里去,我只是求你把它用火化去就好。革囊中有一小块薄铁片,中间镂刻了一枝空心的玫瑰花。明天早晨,请这位妹子随便在墙角处,把薄铁片倒转过来,就是花心朝下,用墨汁涂在墙上,有两三个地方就够了。这样我的同伴,很快就会知道我已经死了。”

藕丝衫姑娘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黑玫瑰又道:“此事十分隐秘,涂的时候,千万不可让人看到。”

藕丝衫姑娘双盾微蹙道:“我和小燕从未在江湖上定动,不知你是哪一帮派的人?”

黑玫瑰道:“我不敢欺瞒小姐,我是百花帮的人。小姐既是很少在江湖上走动,最好不要向人提起今晚之事。”

藕丝衫姑娘点点头道:“我知道,各帮各派,都有它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人家的。”

黑玫瑰道:“那就麻烦小燕姐姐,把革囊取出来吧,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青衣少女道:“我来拿。”她蹲下身去,伸手从黑玫瑰贴身处,取出一个小小革囊。

黑玫瑰看看天色,目含泪光,凄然道:“还有一点,我差点忘了,革囊中有一个黑色小瓶,等我死后,就请小燕姐姐拔开瓶塞,把药末洒在我脸上。”

青衣少女随手打开革囊,取出一个黑色小瓶,问道:“是不是这个?”

黑玫瑰点点头道:“是的。”接着抬头朝藕丝杉姑娘道:“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就请小姐替我解开穴道吧。”

藕丝衫姑娘皱皱眉道:“解开穴道,不就剧毒攻心了么?”

黑玫瑰道:“不错,我身上六处经脉虽遭闭住,但过了半个时辰,剧毒仍能逐渐渗入,那时痛苦尤甚,不如一下解开穴道,任由剧毒攻心,反而毫无痛苦,还望小姐成全才好。”

藕丝衫姑娘侧然良久道:“我从没杀过人,这教我如何下得了手?”

黑玫瑰道:“杀我的是天狗星,小姐这是救我,如果小姐不解开我的穴道,由于六处穴道遭闭,剧毒发作较缓,人虽昏迷,但心未死,这份活罪,就比死还惨。小姐,我是将死的人,你解开穴道,我可少受些折磨。”

藕丝衫姑娘又看了她一眼,才凄楚地点了点头道:“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就替你解开穴道吧。”说完,缓缓弯下腰去,要待伸手心头又是不忍,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这句话出口,泪珠忍不住夺眶而出。

黑玫瑰凄然一笑道:“谢谢你,没有了。”

藕丝衫姑娘拭拭泪道:“那我……唉……我……我实在下不了手。”

黑玫瑰突然间,身躯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脸色剧变,颤声说道:“毒……性……已……已经……发作……了……小姐……快……快……”这不过一瞬间的事,她张了张口,已经常经说不出话来。看情形,剧毒业已渗过闭住的经穴,正在逐渐发作了!藕丝衫姑娘眼看黑玫瑰张口结舌,已经不能出声,只得伸手朝她胸臆间推去,解开她受制穴道。这一堆,只见黑玫瑰身躯陡然一震,一张本来惨白的脸上,登时渐渐发黑,嘴角间缓缓流出黑血。

藕丝衫姑娘看得心头机伶一颤,轻轻叹息道:“好歹毒的暗器!唉,小燕,她叫你把药粉洒在她脸上,你就快洒吧,我们也该走了。”

青衣少女答应一声,拿起药瓶,拔开瓶塞,壮起胆子,把药粉洒到黑玫瑰的脸上,一面说道:“小姐,我们快回客店去吧。”她脸色发白,敢情有些害怕。

藕丝衫姑娘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受人之托,把这东西用火烧了,再回去不迟。”

青衣少女道:“小姐要在这里烧么?”

藕丝衫姑娘道:“不,这里总是路上,给人看到了不好,我们到前面那座破庙里去烧。”

青衣少女道:“小姐想得真周到。”就在这两句话的工夫,黑玫瑰的尸体,已经渐渐化去,地上只剩下了一滩黄水。

青衣少女不由得吃了一惊,失声道:“小姐,你……快瞧,她怎么……化……化去了。”

藕丝衫姑娘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说道:“是了,她要你洒在脸上的药粉,一定是化骨丹之类。我曾听爹说过,江湖上有些恶毒的黑道中人,身边就带着化骨丹。杀了人只要用指甲挑着弹上少许,尸体就会化成一滩黄水,用以毁尸灭迹。她不愿让人知道她的来历,才要你洒上药粉,不留痕迹。”

青衣少女道:“真可惜,早知道这瓶是化骨丹,方才就该留一些下来。”

藕丝衫姑娘道:“我们又不去杀人,这种歹毒东西留着有什么用?”

两个姑娘家走近三宫殿,这是一座年久失修,没有香火的破庙,两进殿字,除了前面一进还算完整,后进大半都已坍倒,月色之下,荒草凄迷,呈现着一片幽暗阴森。青衣少女机伶地道:“小姐,这里不可久留。”

藕丝衫姑娘笑了笑道:“谁说我们要在这里久留?把东西烧了,自然就回去了。”一面从青衣少女手上,取过革囊,随手打了开来。里面一共只有三件东西,那是一块薄薄的铁片,镂空雕刻着一朵玫瑰花,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和一支银钦,钦头是一朵绢制的紫色玫瑰花,此外就别无他物。藕丝衫姑娘拿起铁片,交给青衣少女,说道:“这大概是她们的暗记了,她要你到大街墙角边,用墨涂上几处,我们把东西用火烧毁,趁着夜晚没人的时候,给她一起办完了,也了却一件心愿。

青衣少女道:“她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叫我替她留记号呢?”

藕丝衫姑娘笑了笑道:“她要你把这朵玫瑰花花心朝下,是不是?花朵都是朝上升的,花蕊向下,不就表示她已经凋谢了么?”

青衣少女道:“但涂在墙角边,有谁会去注意它呢?”藕丝衫姑娘道:“我想她们百花帮的人,可能经常打这里经过,这是她们自己人的联络记号,自然很快就会发现。”

她一边说话,一边莲步轻移,缓缓走到石香炉前面,回头道:“小燕,你身边不是有火种么,快拿来。”青衣少女应了声「是」,从身边取出一个精巧的火简,递了过去。就在此时,突听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传了过来。

藕丝衫姑娘忽然转过身来,低声道,“有人来了。”

青衣少女道:“小姐快些烧了,我们走吧。”

藕丝衫姑娘道:“来不及了,他们好像就是朝这里来的,我们决躲一躲。”说话之时,目光迅速一转,正殿神龛完好,塑的三尊神像端坐其中,神像比人还高,足可藏得两人。这就一把拉起小燕的手,低喝一声:“快随我来。”两人跃上蛛网尘封的神龛,堪堪蹲下身子,马蹄声已经到了门口。这一阵马蹄声,少说也有三四匹马,只不知他们这么晚了,到破庙里来作甚?庙门前,已经有两个人影朝里走来。

殿外月色皎洁,看得清楚,这两人一个中等身材,穿的是青布长衫,另一个身材颀长,穿的是茶色团花绸长衫,背上都背着长形布囊,那是随身兵刃,足踏粉底快靴,步履十分轻快,一看就知两人身手不弱。只见他们跨进大殿,四点寒星的目光,朝四下一阵打量,接着一左一右绕过神龛,朝后走进去。他们好像在搜索什么。过不一会儿,就从后进退出。中等身材青衫人说道:“潘兄,就在这里吧。”

那身穿茶色绸长衫的点点头道:“尚兄说得是,这里地势较僻,那就在这里好了。”说话之时,中等身材的青衫人已经咳的一声,晃亮了火揩子,大殿上登时火光熊熊,照得大亮。藕丝衫姑娘赶忙拉了一下小燕的衣角,把头缩低了些,藏入阴暗之处,侧着脸朝外窥望。这时又有两个人扛着一只麻袋走了进来。左首一个身材瘦小,像是读书相公,右首一个则是书童。他们扛着那个麻袋,看去十分沉重,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只要看他们深更半夜扛一只沉重的麻袋到破庙里来,说不定是来分赃的了。

主仆两人把麻袋扛到神案前面,轻轻放下,那少年相公长吁了口气,朝先前进来的两人说道:“总算到了,明日一早,到了江边,上面自会派人接应,二位的任务也完成了,走这两天,真是辛苦了二位。”那中等身材的青衫人和穿茶色绸长衫的同声道:“姑娘好说,兄弟等职司护花,这是份内之事。”原来那少年相公是一位姑娘。

这时那书童已从身边取出一支蜡烛,点燃了插在烛台之上。躲在神龛后面的藕丝衫姑娘心头不禁暗暗焦急起来,忖进:“看情形,他们要在这里过夜了,自己两人藏身龛中,如何出得去呀?”

正思忖之间,只听又是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到得庙门前停住,接着从庙外走进一个青衣人来,只见他手中捧着一大包东西,急步走入。少年相公看到他就急着问道:“你找到江老大了么?”

青衣人走到少年相公面前,把一大包东西放到地上,一面喘着气道:“找到了,哦,玉蕊姐姐,小妹听到了一个重大消息……”

少年相公抬眼道:“瞧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究竟听到了什么消息?”她一边说话一边伸出一双白嫩纤细的玉手,缓缓打开纸包,原来这一大包竟是食物,里面有包干、馒头和许多卤菜,包子还在冒热气。

那叫玉蕊的少年相公目光一抬,说道:“二位使者,大家快坐下来吃了。”先前进来的两人,方才自称职司护花,现在玉蕊又称他们使者,敢情他们还是护花使者!于是大家围着一大包食物,席地坐下。

那青衣人和那书童,并肩坐在少年相公玉蕊的右首,接着说道:“据说绝尘山庄已经毁了。”

“绝尘山庄毁了?”少年相公听得神情一凛,愕然道:“你是听谁说的?”

青衣人道:“是江老大说的,这消息错不了,江老大已经得到上面的指示,要他在兴隆茶楼接应咱们逃出来的人。”

少年相公道:“你可曾听说是什么人毁了绝尘山庄?”

青衣人道:“据说是四川唐门的老夫人和少林寺的人联合行动。”

少年相公又道:“戚承昌不在,那玄衣罗刹呢?”

青衣人道:“逃走了,详细情形,外面的人还弄不清楚。”

少年相公又道:“那么位在贵宾区的四位呢?”

青衣人道:“少林乐山大师和唐天纵、温一峰、祝天华四人身上的散功毒药,早就解去了。就在四川唐门和少林寺的人攻人园中时,四位贵宾也突然现身,玄衣罗刹眼看大势已去,只好从地道中逃走。”这话听到躲在神像后面的藕丝衫姑娘耳里,不觉猛然一震,暗道:“原来爹是他们劫持的。”围坐着的五个人,忽然身于摇了两摇,好像打盹似的,一个个歪着身子,躺倒地上。

藕丝衫姑娘已经站了起来,娇声道:“小燕,我们下去。”

青衣少女哈的笑道:“小姐,原来是你把他们放倒了。”

藕丝衫姑娘一下跃下神龛,说道:“我是为了救一个人。”

青衣少女跟着跃下,奇道:“小姐要救人?人在哪里?”

藕丝衫姑娘道:“装在麻袋里。”随着话声,人已经走近麻袋。

青衣少女跟了过来,问道:“小姐知道麻袋里装的是谁么?”

藕丝杉姑娘微微摇头道:“不知道,但他一定是正派中人,我们既然遇上,岂能袖手不管,让他们把地掳去?”

青衣少女道:“小姐,要不要把袋口绳子割断?”刷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绣鸾刀,正待朝紧扎袋口的麻绳上割去。

只听麻袋中忽然有人说道:“小燕姑娘,不可用刀割。”

青衣少女吓了一跳,吃惊道:“你还会说话?”

麻袋中人轻笑道:“在下又不是哑巴,自然会说话了。”

青衣少女道:“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叫小燕?”

麻袋中人道:“小燕姑娘,你先把绳子解开,让在下出来,再行奉告。”

藕丝衫姑娘心中暗暗奇怪:“他们把这人装在麻袋之中,事先若是不把他迷翻过去,至少也该点上他的穴道,不可能会把神志清醒的人,装在麻袋里的。”心中想着,一面向小燕点点头道:“你把绳子解开来。”

青衣少女依言解着绳子,一边说道:“我知道,你是听小姐叫我名字,你才知道的,对不对?你耳朵倒蛮灵的。”

绳子解开了,袋口敞开,麻袋中人缓缓站起身子,从麻袋中跨了出来。这人身材颀长,穿着一件天青长衫,看去约莫四十四五,生得面貌白皙!黑须飘胸,只是双眉浓了些,使人觉得有一种无形的肃杀之气。浓眉下面是一双充满智慧的丹凤眼,亮得发光,就像能看透人的心底一般,叫人不敢与之直视,藕丝衫姑娘很少在江湖上走动,自然不认识此人是谁,但她第一眼看到这人一双发光的眼睛,就好像极熟,芳心不由得咚地一跳。黑须人双手抱拳,作了个长揖,含笑道,“在下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温姑娘。”

藕丝衫姑娘听得更是一怔,睁大了水样晶莹的妙目,施了一礼,轻启樱唇,低低地道:“不知前辈如何认识小女子的?”

黑须人微笑道:“在下易了容,难怪姑娘认不得了。”

小燕瞧着他,插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须人道:“在下凌君毅。”

「凌君毅」这三个字钻进藕丝衫姑娘的耳里,一张粉脸登时飞起两朵红云,既惊又喜。凌君毅,不就是她芳心萦绕的人儿么?但她还没作声,小燕脸露惊异,抢着道:“你是凌相公,怎么一点也不像,凌相公哪来的长须?”

凌君毅笑道:“在下方才说过,在下是易了容。”他伸手从怀中掏出彩丝囊,在小燕面前晃了晃。

藕丝衫姑娘粉脸更红,说道:“小燕,是他,你连凌相公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么?”

小燕咭的笑道:“真好玩,凌相公为什么扮成这副模样?”

凌君毅道:“在下扮的是龙眠山庄庄主祝文华。”说到这里,忽然「哦」了一声,目注藕丝衫姑娘说道:“对了,在下曾在绝尘山庄遇到姑娘令尊,相处了三日……”

原来藕丝衫姑娘正是温婉君。她没待凌君毅说完,急着问道:“我爹怎么了?”

凌君毅道:“令尊和少林乐山大师、四川唐门老庄主,同被绝尘山庄请了去,而且中了散功之毒,一身功力,十去七八……”

温婉君双眉微拢,失声道:“那怎么办?绝尘山庄究竟是些什么人?”

凌君毅道:“姑娘但请宽心,令尊和乐山大师等三人,已由在下用辟毒珠替他们解去了身中之毒。方才听他们说,好像绝尘山庄已被四川唐门老夫人联合少林高僧所破,那么令尊等人也已脱困了。”

温婉君道:“绝尘山庄破去的时候,凌相公不在场么?”

凌君毅笑了笑道:“在下已经被她们弄出来了。”

小燕好似想起什么,啊了一声,问道:“凌相公,你方才为什么不要我用刀割绳子呢?”

凌君毅笑道:“你把扎袋口的绳子割断了,岂不是引起他们疑心?”

温婉君脉脉含情地望着他问道:“凌相公故意让他们掳去,那是想深入虎穴了?”

凌君毅点点头道:“姑娘说的是,家母失踪,已有数月,在下改扮祝庄主,进入绝尘山庄,也是为了寻找家母。”

温婉君脉脉含情地道:“凌相公可要我相助么?”

凌君毅感激地道:“在下任由她们掳去,只是为了暗中侦察家母下落,并不和她们正面冲突,在下自信还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姑娘盛情,在下谢了。”

温婉君瞧着他,低声道:“但你总是进入百花帮重地里去,一个人,人单势孤,教人如何……”从她口气听来,这句话应该是:“教人如何放心得下”,但她只说到一半,脸上一红,便低下了头。

凌君毅看着她娇羞模佯,心头不禁一荡,忙道:“在下身边有姑娘所赐的「清神丹」和寒家家传的「骊龙辟毒珠」不惧迷香,不畏剧毒,若凭真实武功,纵入龙潭虎穴,在下也自信足可自保。”说到这里,潇洒一笑,接道:“在下眼前唯一要姑娘帮忙的,就是等在下重行进入麻袋之中,有烦小燕姑娘依然把袋口扎紧,最重要的是莫要让这些昏迷的人看出破绽来。”

温婉君臻首轻点道:“我知道。”

小燕轻笑道:“凌相公被他们掳到百花帮去,那是无异进入众香国去了,凌相公可得小心,不要被她们迷住了。”

凌君毅被她说得俊脸一红,说道:“小燕姑娘说笑了。”

温婉君听了小燕的话,不由得心头微微一震,一面轻叱道:“小燕,不许乱说。”

凌君毅忽然哦了一声,问道:“姑娘怎知她们是百花帮的人?”

温婉君道:“今晚我们在无意中遇上一个百花帮的人,方才听她们说话的口气,该是百花帮的人无疑。”

凌君毅朝温婉君拱拱手道:“姑娘珍重,在下失陪了。”说完,仍然跨进麻袋,说道:“有劳小燕姑娘,仍把袋口扎紧了。”小燕娇笑着替他拉起袋口,仍用麻绳扎好。

温婉君隔着麻袋,低低嗯咐道:“凌相公诸事小心。”

凌君毅道:“姑娘走时,可得把蜡烛吹熄,然后再把他们解醒过来。”

温婉君道:“你只管放心,我不会留下一点痕迹的。”一面朝小燕吩咐道:“小燕,你快去给他们闻上些解药,咱们该走了。”

小燕答应一声,凑着麻袋说道:“凌相公,我们走啦。”

凌君毅坐在袋中应道:“再见。”

小燕取出解药,用指甲挑了少许,轻轻弹人五人鼻孔。温婉君一口吹熄蜡烛,两条人影轻若惊鸿,翩然朝庙外掠去。大殿上好像吹过一阵凉风,烛火熄了,烛芯还有余火未灭。躺在地下的五人都摹然清醒过来。中等身材姓尚的青衣人一跃而起,立时打亮火揩子,点燃了蜡烛,大殿上重又一片明亮。穿茶色绸长衫姓潘的已经锵的一声,掣剑在手,旋风般飞掠出去,一下跃登上屋。姓尚的也身形掠动,朝后进射去。少年相公玉蕊眨动一双俏目,清脆地吩咐道:“蓼花、萍花,你们快去看看麻袋是否有人动过?”

蓼花、萍花答应一声,双双走了过去,但麻袋依然好好的横放在神案左侧,蓼花仔细察看了一阵,抬头说道:“没有呀,袋口扎得好好的,一点也没有动。”

少年相公玉蕊道:“这就奇了,方才咱们怎会无缘无故昏了过去?”

书童蓼花道:“方才大概是一阵风吹熄了灯烛,我只觉得眼前一暗,哪里昏过去了?”

萍花接着道:“是啊,我也好好的坐着,只觉灯火一暗,尚使者就亮起了火揩子。”

少年相公玉蕊微微摇头道:“不对……”话岸未落,人影一闪,穿茶色绸长衫姓潘的已经掠了回来。

少年相公玉蕊问道:“潘使者可曾发现什么吗?”

穿茶色绸长衫的摇摇头道:“兄弟飞身上屋,这一带民房不多,至少可以看得到半里方圆,但末见有何动静。”

这时姓尚的也从后进走出,接着道,“后进也没有半点人影。”在他们的感觉上,只不过是烛火一暗的工夫而已。


书童蓼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噤,骇然道:“玉蕊姐姐,莫要是这里有鬼。”

萍花听得心头发毛,张口结舌地道:“对了,方才那阵风,吹到身上,是有点寒飕飕的。”

少年相公玉蕊心中虽觉可疑,但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一面叱道:“你们别胡说,东西已经凉了,大家快些吃吧。”

祝靖无所事事,天色大亮,他洗梳完毕,付过店帐,骑上玉龙马出城。祝靖从没出过远门,但这条路,他最是熟悉不过,在城外大路旁的一家面摊子前面下了马。把马匹拴在树上,跨入松棚,找了个座头坐下。伙计倒了蛊茶送上,一面问道:“相公要些什么酒菜?”

祝靖道:“你给我下一碗素面就好。”

伙计看他一身衣衫,是个有钱人家的相公。却只叫了一碗素面,只当自己听错了,接着陪笑道:“相公不喝些酒么?”

祝靖不耐道:“我不喝酒,快些给我下面。”伙计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多说,唯唯应是,退了下去。

这时正当中午,要赶路的人都没进城去,就在路边打个尖,好继续上路。因此城门外这一带,就有四五家酒食摊高挑酒招,一到中午,居然生意兴隆,座客常满。祝靖进来的这一家,是路口第一家,占了地理上的便宜,每天都是优先满座。这时松棚下四五张桌子,都已坐满了。这些人大部是短靠褐衣的贩夫走卒,一坐下来,就把尊脚搁到板凳上,敞开胸膛,大声叱喝,大碗喝酒,就是身上,也经常有一股汗臭味儿。他们瞧到祝靖是个白脸书生,文质彬彬的模样,倒也自己识相,尽管四张桌上挤满了人,祝靖还是独占一席,谁也没往他桌上挤。

这时,又有两个人并肩行来。这两人居然也是读书相公,一身青怜,看去约莫十六人岁,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好俊的人品!他们好像只是出城散步来的,本来不打算打尖,但年纪较小的一个看到祝靖拴在树下的玉龙驹,口中不觉轻「咦」了声。目光抬处,望了祝靖一眼,低低说道:“二哥,咱们就在这儿打个尖吧。”

年纪较大的一个看看满棚都是袒胸露臂的老粗,不觉双眉微微一皱,轻声道:“你要在这种地方打尖?”

年纪较小的笑了笑道:“二哥,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年纪较大的讶然道:“你有什么秘密?这样说不好么?鬼鬼祟祟的,让人家看到了……”

年纪较小的没有待他说下去,轻笑着道:“秘密自然是个秘密,你快附耳过来,我才能告诉你。”年纪较大的「哦」了一声,拗不过他,只得偏着头,附耳过去。年纪较小的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年纪较大的目中闪过一丝异采,含笑点头道:“好。”两人并肩走来,到得棚下。年纪较大的走上一步,朝祝靖拱拱手道:“兄台这里还有人坐么?”

祝靖忙道:“在下只有一人,二位请坐。”

伙计端上茶来,问道:“二位相公要些什么?”

年纪较小的道:“给我们切一盘卤菜,先来四两花雕。”

伙计退下之后,年纪较大的道:“三弟,我们还要喝酒么?”

年纪较小的笑道:“既然打尖,喝点酒润润喉咙咯。”

他没待年纪较大的开口,口中「哦」了一声,又接道:“二哥,你方才不是说,拴着的那匹马浑身似雪,没有一根杂毛,也想托马贩子买一匹么?”

年纪较大的道:“我也只是说说罢了,这样神骏的马,干中挑一,都挑不出来,你到哪里去买?”

年纪较小的道:“那可不一定,小弟去年就曾见过一匹,和拴在树下的这一匹也差不多,骑马的还是一个美娇娘。唉,说起那位姑娘,真是美得像月里嫦娥,谁要看她一眼,回去保管会害相思病。”

年纪较大的嗤的一笑道:“你害了没有?”

年纪较小的道:“小弟也差不多失魂落魄了好几天。”他忽然凑过头去,低「噢」一声道:“二哥,你知道那美姑娘是谁么?”

年纪较大的摇摇头道:“我又没有见过她,怎会知道?”

年纪较小的声音说得更低,凑近去,道:“那姑娘就是人称龙眠一凤的祝雅琴祝姑娘,听说还会武功。”他声音说得虽轻,但祝靖和他们同一张桌子,自然也听到了,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红。

年纪较大的轻笑道:“还好,你没把她娶过来,否则她会武功,你做丈夫的吃不完还得兜着走。”

祝靖双眉一挑,面有怒容,正好伙计给他端上面来,堆笑道:“相公请用面了。”接着另一个伙计替二位青衫相公切了一盘卤莱端上,另外是一小锡壶的酒。

年纪较小的斟了一杯酒,送到祝靖面前,含笑道:“这位兄台也请喝一杯。”

祝靖冷冷地道:“我不喝酒。”

年纪较小的道:“兄台何须客气,我们萍水相逢,可说三生有缘,小弟还末请教兄台贵姓。”

祝靖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脸含微笑,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直瞧,不觉脸上一红。要待不说,人家含笑相问,在礼貌上说不过去,当下只好冷声道:“祝。”

年纪较小的不由啊了一声,道:“原来是祝兄,小弟失敬了,莫非拴在树下的那匹玉龙驹,就是祝兄的?”

祝靖一碗面只吃了一半,就放下不吃,从身边摸出一锭碎银放到桌上,起身往外就走。一碗素面,不过二文制钱,他一锭碎银,足有四五钱重。伙计起忙叫道:“相公留步,小的还没找你银子。”

祝靖头也没回,跨上马背,朝大路上绝尘奔驰而去。年纪较小的与年纪较大的相视而笑。年纪较大的低声道:“你把他气跑了。”

年纪较小的轻笑道:“咱们快追下去。”两要酒莱也不用了,取出一锭碎银,朝桌上一放,匆匆离座。

祝靖走了不一会儿,发现那两人跟了上来,不由暗暗生气,心说:“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想干什么?”索性下马等两人。

那两人策马来到跟前,也下马来,年纪较小的走到祝靖前面,笑道:“表哥,你不认识小弟了么?”

祝靖听他叫自己表哥,不觉微微一怔,望着年纪较小的,抱拳问道:“兄台如何称呼?”

年纪较小的咭的轻笑道:“表兄真的健忘,这也难怪,咱们虽是表亲,但只见过一次面,也许表兄真的想不起来了,不知雅琴表姐可好?”

祝靖脸上骤然一红,惊奇地道:“你……”

年纪较小的抢先说道:“小弟凌君平。”忽然一把拉着祝靖的胳臂,往边上走了两步,才附着她耳朵,细声道:“表姐,我是如苹呀。”原来她竟是方如苹,祝靖是她表姐,自然就是祝雅琴了。

祝雅琴(祝靖)又是一怔,迅快转过胳来,一双星目盯在方如苹的脸上,道:“你是……”

方如苹轻声道:“我脸上易了容。”

祝雅琴握住她的纤手,直道:“表妹,这位是谁?快给表姐引见引见。”

方如苹说道:“她是四川唐门的二小姐唐文卿。”三个女孩碰到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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